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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,茶館裏已然人頭攢動座無虛席了。 (1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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豎起肩上的“龔”姓大旗,握住旗桿來回磨轉,算作給哨兵應旗。

自己人!

哨兵伸脖子看了看,是龔將軍的押糧隊伍!

中軍殲滅漢人援軍後,先來此處紮營,只留押送糧車輜重的隊伍在後頭緩行。

大營缺糧,正盼著這一批糧食救火呢。

撤下旗,等這隊人馬漸漸靠近大營後,他大聲問道:

“可是龔將軍的隊伍?”

只有趙大寶一人聽得懂建州話,他忙不疊道:

“是,我們押送糧食半道被山賊伏擊了,龔將軍陣亡了,我們逃回來求救兵援助,那十二車糧食還陷落在雙駝峰山道裏!”

“山賊?不是漢軍?”

哨兵十分驚訝,龔將軍威勇,深得主帥信任,咋會打不過區區山賊?

“不是漢軍,那些山賊熟悉山路,我們趕了好幾天路人困馬乏,實在大意了,不過糧車輜重他們一時半會兒運不遠,快稟明上頭派兵追糧啊!”

“你們等等,我去稟報!”

留守在大營的是大將名叫卡薩仁,生性自負,狂傲膽大,十分剛愎自用。

其他剛剛贏了一場漂亮的伏擊殲滅戰,又圍住了漢軍前線大營,正是意氣風發沾沾自喜的時候,除了軍中糧草補給不夠讓他很是煩心外。

不過押糧隊很快就要到了。

正想著這事兒,哨兵的突入傳報聲,他端坐在軍帳中,立刻問道:

“是不是糧到了?”

“回將軍,到是到了,只是出事了!”

“啊!什麽!快說”

最在意的事兒出了問題,這叫他如何不急。

他心如火燒,催著著哨兵速速道來。

“他們受到了雙駝峰山賊的伏擊,龔將軍已經身亡,殘兵逃回來傳遞消息,請求援軍去救糧。”

卡薩仁咬著牙,重拳垂在膝上,爆出了雙目。

打哪兒跑來的一幫乘火打劫的,關鍵時候趕在老虎頭上拔毛,簡直活得不耐煩了,還殺死了龔將軍?

哇呀呀……

他越想越覺得窩火!他忿恨抄起身側的大刀,怒吼一聲:

“殺他奶奶的片甲不留,點兵一千,都跟我走!”

……

天邊魚肚泛白,清晨總有新鮮的雨露氣息,可此時此刻偏偏不同——

草間、樹邊、道口,四處都泛著濃郁的血腥之氣,山谷娟娟的過道風也帶不走分毫。

卡薩仁的隊伍疾行無聲,到了雙駝峰的山谷道口,隊伍不由得放慢了速度。

他們是來救援的,為何此處如此安靜?難不成自己來晚了,已經全軍覆沒了?

不,應該還沒有到地方。

卡薩仁一人獨騎在戰馬上,勉強壓下心頭的躁狂,拍了拍身下同樣有些煩躁的坐騎。

“將軍!快看那!”

他身後的副將迅速壓低了嗓音,擡起手指指了指不遠處的綽綽黑影,等卡薩仁分辨清楚。

是賊子正在拖運糧車!

卡薩仁怒火中燒,天生剛毅軍人性格,使他最討厭這些偷雞摸狗的宵小之輩!

“該死的賊盜,留下命來!”

揚著手裏的鋼刀,他一夾馬腹,一馬當先的竄了出去!

身後的喊殺聲立起,沖著糧車散兵殺去。

山賊見援軍殺到,哪有膽子相抗?紛紛扔下手裏的刀劍,抱著頭逃竄,瘋狂逃命去了。

卡薩仁雖沒能殺掉一個賊人祭刀,卻毫不費力吹灰之力的奪回了八輛糧車。

“別追了!”

他制止了想要深入追敵的副將,看了看面前的糧車,想來剩下的幾輛,已經叫他們運走了。

能搶回八輛,已算是將功折過。

現在大營守軍空虛,他不能跟這幫山賊糾纏,要是在這段時間裏大營出了事,他萬死難辭其咎。

於是,他下令立即回撤大營。

車輪轔轔,卡薩仁歸心似。其實他再謹慎一些,可以發現糧車的重量其實不太對,輕的太過可疑了。

那裏頭裝著不是一石一石的糧米,而是一些雜草梗物!

可等他意識到不對的時候,顯然已經晚了。

倏然,幾道火光乍起!

他措不及防,忙回看去,見車上糧包上紮著幾支燃燒著木箭。

“不好!中計了,這些不是糧米是稻草,快撤回大營!”

他話音剛畢,山間暗處的霭宋就下達了火力攻擊的命令!

善於精射的山賊兄弟以齊腰的蒿草做掩護,一輪一輪朝著下頭火光處放箭!

箭雨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火鎖網,像張牙舞爪的地域惡鬼,鋪天蓋地的將建州兵包籠在了一起。

八輛早已被偷天換日的稻草車成了火光肆虐的刑場。

血肉焦腐的氣味伴著黑煙沖天而起,痛苦的咆哮聲,翻滾在地上的掙紮聲,漸漸淹沒在火光中,最後只剩下幾息奄奄的呻吟……

大火燒如白炙,劈啪爆出的火花星子帶走最後一個建州兵的性命,黑夜重回寂靜。

送給建州人的連環計,幸不辱命。

0414解圍

秦深聯合雙駝峰的山賊成功截回了糧草,幫著前線大營挺過了這一關。

建州軍糧草告罄,對於前線只能圍點打援,並不能真正強攻下來——沒有這一批糧食,他們難以為繼,在嘗試攻城三次後,主帥終於下令撤軍,渡河南撤,再行修整。

前線危機破,殷忠率領幾百兵馬來山寨尋她。

不僅將糧草運了回去,還收編了這百個山賊,給了他們正式的兵卒身份,

每個人記了軍功,走路腰桿也挺直了不少。

回程路上,秦深穿上甲胄,騎著一匹青色的大馬與殷忠並排走著,她迫切問著京城的現狀,想知道衛槐君現下的境遇。

殷忠的表情反饋並不好,欲言又止。

他猶豫了很久,還是決定瞞著秦深,只是他並不擅長說謊,躲閃的眼神已叫她看出了不對勁兒。

“你不必騙我。”

她眸光沈著,半點不肯含糊。

殷忠擰著眉宇,低聲道:

“荊禾利用他的身世大做文章,把朝堂攪亂的一塌糊塗,百姓都是軟耳朵,三人成虎,自然人心也就偏了。且建州軍營有一支騎兵走了海路,聯合西山寨圍了京城,雖城防難破,但他利用人言可畏,讓京城內部自相殘殺。”

秦深挽著馬韁,心思沈沈,念及這樁子事,實在要為衛槐君抱不平:

“他為漢室、為百姓做了那麽多事兒,就算他身上有一般建州人的血,那又如何!總好過那些實實在在的漢人,為著榮華富貴忘了姓誰名啥,只為建州賣命的走狗好吧?”

一想起這個人,曾經還喚她一聲師傅,她就氣不打一處來。

“利益當前,有心之人只會揪著他的錯處,為自己謀得權欲,哪裏還會記得他為漢家做過的事了……哎!”

殷忠也很苦惱焦灼。

若不是衛槐君有言再先,要他一定護著秦深,他怕是早就快馬一匹,殺去京城幫忙了。

秦深沈默著不說話,良久後才開口:

“我要去京城。”

“不行!”

殷忠沒多想,立刻打消了她的這個念頭。

“我要是說,我能改變他的輿論處境,你能放我回去麽?”

秦深言之鑿鑿,其中篤定之意,讓殷忠也有片刻猶豫。

“你的意思是說,你有辦法證明丞相不是建州之後?”

秦深嘁了一聲,目露不屑,淡撇撇開口道:

“我從未覺得這是一種恥辱,既是事實,也何必去證明?我想告訴世人的,是他們忽略的、和那些被惡語掩蓋的真相。”

“可、可是京城太過危險——”

“這裏就不危險了麽?若不是劫糧成功逼退建州大軍,南境防線一旦潰敗,圍攻京城的荊禾便沒了後顧之憂,那就我們一敗塗地,再無回轉的餘地了。”

殷忠愧然無語。

沈默了良久後,才擡眸對上了她堅定的眸光:

“你打算怎麽做?”

秦深思忖片刻,緩緩啟唇:

“我一人去往京城就足夠了。若你信我,便去說服營中帥將,請他們不必再等京城消息,直接拔營過江殺去金陵!到時候,就看荊禾是繼續和衛槐君耗著,還是回救金陵。”

這一招釜底抽薪,看似有奇效,可難度不是一般的大。

這一次,不過是用糧食告罄的情勢,暫時逼走了建州大軍而已。

漢軍要想過江圍困金陵,豈不是還有一場硬碰硬的正面仗要打?

殷忠剛想說秦深這不切實際的瞎指揮,便聽身後另有馬蹄聲,緊密的跟了上來。

霭宋換下了女裝,不肯穿漢軍甲胄,依舊是一身洗不幹凈的白袍。

他寬袖逶迤,好整以暇的勾起了一抹淡然笑意:

“有了我,豈不是可以不戰而勝?”

秦深和殷忠紛紛向他看去,在他眸中看到了忽明忽暗的光,和隱忍後做出的決定。

霭宋的意思很簡單。

由他隨軍立旗,發布金陵皇帝夭折的消息,以皇長子的身份回歸南境。

不必帶著漢兵投誠這種令人懷疑的借口,他只要用那百來個雙駝峰的山賊就夠了!

將士殺伐在外,為國為家為君主。

如果聽說金陵的小皇帝死了,唯一能繼承江山的,只有這位曾經的皇長子,如何還能舉刀相向?

而霭宋也有自己的心思。

無論是衛槐君贏了荊禾,對金陵大肆用兵,還是荊禾勝了,從南境發兵一路攻城奪地,打下北境的州府郡縣,兩邊殺伐征戰,都是無可避免的。

他既不願看著同族人流盡鮮血,不戰,是最好的結果。

相信他拿回了金陵的政權後,再和衛槐君談條件——

在南北統一的巨大誘惑下,自己也能替建州族人更多的爭取利益和太平。

只是唯一令他放不下的事,還是秦深一人罷了。

在這裏,他要跟她分道揚鑣,一個沿道北上,一個渡河南下。她身子不知道怎麽樣了,還來不來得及,撐到一切結束的那日?

如果……

她肯跟著他一起去金陵。

這個念頭一出,他難免自嘲笑了起來。

不必問了,她的人還在這裏,心早已去了京城衛槐君的身邊,他沒有任何辦法能夠勸她去金陵。

回到了前線大營。

殷忠和毛嫂子去中軍帳覆命,把原委說給帥將們聽,也把江南大營的遇伏的事兒也一一道來。

順便,商討下霭宋提出的主意。

一開始,所有人都覺得他不懷好意,可當他只要那雙駝峰一百山賊的時候,大家又沈默了下來,開始認真考慮這個計謀的可行性。

秦深去了一趟醫帳,見了一把年紀,還在裏頭治病包傷的殷老伯,不禁熱了眼眶。

輕喚了一聲:“師傅。”

殷誠立刻扭過了身,見到秦深他也有些驚詫。

閑話不了太久時間,醫帳中的傷患太多了,前幾日建州軍糧草不濟,起了最後一搏的心思,也就是那一撥攻城漢軍守住了,才致使他們退兵回去。

但是士卒損傷過多,傷得慘烈。

這幾日營帳中也是人滿為患。

秦深沒有多說什麽,只是悶頭洗手,穿上攀膊,高高撩起了寬大的袖子,加入到醫倌的隊伍中去。

她早就是殷誠的徒弟,這麽多年過去了,與他配合起來,依舊默契十足。

她經手的傷者,傷口愈合的很快,也沒多少痛苦,處理手法幹凈老道,還帶著幾分不符合常理的神奇的效果。

邊上其它的醫倌看得傻眼,紛紛好奇:從哪裏來的一個醫術精湛的小醫倌?

……

秦深一直藏著把刀在手心。

趁著別人不註意,她便在掌心切口子,用自己的血替士卒療傷。

一直忙到傍晚時分,等所有的士卒都包紮好了,她才有空自己處理傷口——

簡單包紮了一番,忍著失血過多後的頭暈,她踉蹌的走回自己的帳子。

咚得一聲。

她好像撞上了誰的胸膛?

剛想說一聲抱歉,可頭一擡,她兩眼擦黑,整個人向後倒了去!

0415療傷藥

霭宋臉色鐵青,他將人打橫抱起,側身鉆進了軍帳之中。

內帳逼仄,一盞昏暗的油燈立在四方小桌上,除了只楠木箱子擺在地上當凳子坐,唯有一張簡陋的竹板床,鋪著單薄的青色被褥。

秦深忍著翻江倒海的暈眩,醒了過來。

她見霭宋坐在床邊,一只手緊緊攥著她的手掌,已將她簡易包紮的布條拆解了下來。

“你、你做什麽?”

掙紮著要仰頭坐起來。

他未執一言,卻依舊沒有放手。

“我是不是說過,沒有下一次了?”

他低聲開口,帶著沈重的怒氣和深深的無奈。

“我不是為了你,你不必管我。”

她的掌心破爛的不成樣子,她的血可以很快治愈別人的傷口,卻治不好自己的。

反覆的愈合、劃破,讓掌紋已漸漸模糊,只剩道道傷痕,交錯猙獰。

“你也只有在我面前這般說,如果衛槐君知道了,你覺得他會怎麽做?”

咬牙切齒,霭宋松懈了手中的力道。

“所以,我不能讓他知道——”

“秦深!”

“你別勸我了,聽我說。”

秦深用另一只手,扶上了他的胳膊,懇切言道:

“過了這麽些日子了,你我其實心中明白,此事無解。我左右都是要死的,人說上斷頭臺前還有一頓飽飯,還問一句是否有未完成的心願。你只當是了我心願,讓我做完我想做的事情吧。”

霭宋雙唇翕動,沒能說出話來。

秦深的手順著他胳膊滑落,覆在他的手背上,牽引力道,讓他放開了她的手腕。

一道青白的掐痕入目,襯著掌心的傷疤更加刺眼。

她不著痕跡的握起了拳頭,將手心藏了起來。

“你有不戰之心,無非也是可憐人命,不忍百姓再遭戰火荼毒,我雖是女子,卻為醫者,也有仁心。你看,那神藥雖然要我性命,可我卻用它救人,也不枉浮屠樓裏,有那麽多為了它被折磨致死的部落人。”

“可三軍將士有多少人,你怕是放幹了血變成枯屍,又能救下幾個人?”

霭宋從醫箱裏取來一卷幹凈的紗布,替她重新纏在了手心處。

之前她匆忙包紮,實在不成個樣子。

秦深見他已軟了口氣,自也不躲不藏,任他擺弄了。

嘴角邊掛著一抹淺笑,她淡然開口:

“你忘了在平谷村時,我多喝了幾杯酒?那時我便試驗了,喝了酒之後,血液流速更加快,我的血治傷的效用越好。這樣,我或許就不必成了枯屍了?”

霭宋垂眸,直到替她包紮好,才低聲開口:

“軍營中禁酒。”

“所以,才要靠你幫我!你馬上就要渡江南下,我也要北上去往京城,咱們剩下的時間不多——況且我的酒量太差,若沒有人看著我,我怕也要誤事。”

“三天。”

霭宋頹然垂下了手,良久後才開口道。

他再留下來三天時間,陪著她,完成她心念之事。

秦深對上了他若明若暗的眸光,心中顫然:

能被這樣一個人喜歡著,陪伴著,真的是她的福分。

“謝謝你,花間酒。”

沒有喚他的本名。

或許,她與他相識,他就該是那個瀟灑不羈、月下獨酌的俠士。

三天時間。

霭宋給她偷弄來不少酒,還有一只偌大的木頭澡盆子。

白天,她去醫帳照顧傷患,傍晚邊,就在自己帳子裏搗鼓療傷藥。

從秘境空間裏,把已經長成的止血草,成堆成堆的搬了出來——未免別人懷疑,她只能研磨成粉,兌上自己酒後的血液,配上幾味草藥,不僅做成療傷藥,還有對體力、精力有很大提升的補藥。

她發現,一顆神藥太過剛猛,把一個人變成非常人能理解的怪物,卻也徹底透支了日後的精血和性命。

可若有個人願意犧牲自己,慢慢將藥效透析成幾百分、乃至幾千份來使用。

那樣既有一定的藥效,又不至於太過傷體!

看來當初鐵血將軍走火入魔,一心想要追求一支永不戰敗的陰兵軍隊,沒有考慮到過猶不及的代價和後果。

如果他沒有那樣劍走偏鋒,只是提取部落族人的鮮血試驗,一切悲劇就能改寫了。

可現在再說這些已然晚了。

霭宋守在帳子外頭,她一人留在帳內,拍開了酒壇子的封泥,酒香四溢,直往鼻子裏鉆。

喝下幾口,闔目感知自己身體的變化,她握住匕首一擰勁兒——

淋漓的鮮血,一滴滴落在了提前準備好的容器之中。

……

不知過了多久,只聽帳內傳來咣當一聲。

霭宋立刻掀了帳簾子進去,見秦深臉色慘白,撲倒在地上。

他慌忙去將人扶起來,抱著上了床榻。

“藥……藥……”

她呢喃著,滿心滿目,擔心著桌案上的藥罐子。

他見她神志尚清楚,身上酒味隱約傳來,這副虛弱的樣子除了失血無力,主要還是喝醉了酒,心中多少松了口氣。

“你休息一會兒,剩下了的我來給你弄,我會拿去醫帳交給殷誠,只說從外頭藥商地方收來的。”

秦深聞言,輕點了點頭。

疲倦像浪花一般襲來,她擰不過沈重的眼皮,在聽見霭宋說話後,頓時陷入了沈色的黑暗之中。

這一睡,她足足睡了兩天兩夜。

等她再次蘇醒後,霭宋已經不在了。

他率領百個山賊收編的特殊隊伍,雇了小舟躍江南下,往金陵方向去了。

走的時候,他留了一封書信給秦深,就塞在了她的枕頭底下。

沒有留太多叮囑關照的話,只有一個“等”字。

等他事成,等他回來。

這或許,是他唯一希望她能答應的事了。

秦深將信紙折了起來,揣帶到了自己的懷中,方要從床板上翻身下來,卻覺得鼻管一熱,便下意識伸手去抹。

一道殷紅鼻血流了下來。

她吸了吸,卻越抹越多,把藏在帽子中的白發也給染成了醬紅色。

死亡迫近的畏懼,比死亡本身更令她焦灼和難過。

望著帳外又一輪日出躍上雲端,晨曦光芒刺目而又耀眼。

當冉冉升起的太陽不再代表希望,而成了死神逼近的倒數步伐,她的心如墜深淵。

去京城,去見衛槐君。

她真的沒有時間了。

0416話本子

殷忠替她安排好了車馬,還有一路護送的人,她的安全,也是他的底線。

秦深推脫不了,只能答應下來。

好在殷忠雖然守在軍營中,但毛氏決定陪在秦深的身邊,與她一起去往京城,倆個人路上有個說話的伴兒。

車隊啟程,即便抄山道小路走,最快也要兩個月才到京城。

意外的,秦深沒有走這條最快的路,反而選了官道大路,要途徑許多州府縣城。

毛氏不解,也問過她緣由,秦深笑意淡淡的,只道:

“我還有一件事要做。”

她要做的事,就是給衛槐君的身世寫一個話本子,再途徑的每個州府,請名角兒在茶館說書。

在京城的茶館,用她筆名寫的英雄傳和笑江湖,已在九州家喻戶曉,人人喜愛。

所以這次是為衛槐君擬寫的話本子,又附上了她的筆名,茶館爭著要買下話本子,百姓們也搶著去茶館聽。

霭柔和衛戚隱忍曲折、互相犧牲成全的感情,衛槐君從小受到的教育、他傾覆天下也要擺正自己倒影的執念,建造地下城、救下漢臣、迎回漢室等等所做的一切。

秦深都給寫進了話本子中,分章回錄,環環相扣。

她不是什麽作家,寫不出精彩紛呈的故事,她只是將真實的事記錄了下來。

既是故事,又是真相。

衛槐君所做的一切,值得尊重和原諒,而不單單憑著所謂的身世,就將一盆盆臟水潑到他的身上去,否決他為漢家君主付出的心血。

以他的本事和權柄,若想取而代之,自立為王,有又誰能攔得住?

自古大奸大惡之人好做,大忠大義的人也不難,似奸卻忠的才最難善終!

既然無恥讕言能夠三人成虎,那她這招反擊,就不信口口相傳的真相,還抵不過那些汙蔑謠言!

已走了兩個多月,天氣漸漸轉暖。

毛氏脫下了冬日穿得毛氅子,換上了稍輕便些的淡色夾衣。

馬車隊在官道上緩緩行進,秦深入春後就一病不起,所以車馬不敢行進的太快,只能緊著她的身體,放慢了步伐。

過了晌午邊,車隊在林道邊休息。

毛氏在路邊支了鍋子,給秦深煎藥,又煮了些熱騰騰的小米粥。

踩著上馬凳鉆進馬車裏,見人不好好休息,又伏在小木案上寫東西,她擰眉道:

“都病成這樣了,再要緊的東西,也該緩緩再寫!”

她不知秦深得了什麽病,為何替她診治的大夫都一副束手無策,頻頻搖頭的樣子。

或許是讓地宮裏的毒瘴傷了身子,又或許是這些日子太勞累,虧了精力。

總之,沒有什麽具體的病癥,只是衰弱無力,整個人半點血色也無。

“還有最後一章回,寫好就好了。”

秦深裹著厚重的氅子,手裏還攏著個湯婆子,卻依舊感覺不到絲毫暖意。

車簾子外的春風灌進來,卻比數九寒冬的風刀子,更令她難熬痛苦。

兩個月前,她尚且是手腳火熱,別人穿棉襖,她一件單衣也能出門。

現下,迅速虧損的身體給她敲著喪鐘,幾乎能感受到生命一點點的遠離的腳步。

擱下手中的毛筆,她擡起宣紙,吹著上頭的墨跡,然後小心的擺放在一邊,將一摞寫好的紙規整了起來,厚厚一疊塞進信封之中。

伸手遞給毛嫂子,秦深總算松了口氣:

“好了,麻煩嫂子替我送出去吧。”

毛氏苦著個臉,知道她在做甚麽,卻恨自己半點幫不上忙。

放下手中的托盤,將藥碗和粥碗都擺了上去:

“既寫好了那就把藥吃了,再好好睡上一覺,咱們再走些日子,就能到京畿境內了。”

秦深撩開馬車簾子——

兩邊樹木枝椏抽出了綠芽兒,雀鳥躍在枝頭,嘰嘰喳喳吵鬧個沒完。

隨行的護衛蹲在路邊,啃著幹澀的饅頭,就著牛皮水囊,咕咚咕咚喝著水。

快要到京城了。

她的眸光一黯,攤開了手掌心。

交錯的傷疤像難看的蚯蚓,卻半點不曾黯淡下去。

嗅著濃重的藥味,她忍著胃部不適,沒有在面上表露出來,害怕毛氏更加擔憂。

吃什麽藥都幫不了她,她不是生病,而是耗竭衰老罷了。

只是為了一點別人的心裏安慰,她必須每日一碗喝下去,即便在毛氏扭頭下馬車後,她又會很快嘔吐在痰盂中。

日日往覆折磨,她唯有在車隊入住驛站時,才能痛快洗個澡。

在靈泉空間中,用靈泉水吊著自己的一口精氣。

她還沒有見到衛槐君安然無恙,甚至還沒見到胭脂、等到從金陵歸來的霭宋,她不能死……不能就這樣死在路上。

當著毛嫂子的面兒,她乖乖把藥喝了,連吃蜜餞的習慣都改了。

只等人離開,連忙掀開了座榻下的痰盂,抵著胃,搜腸刮肚的吐了個幹凈。

掏出手絹,一點點擦去唇邊上的藥漬,她半靠著引枕躺了下來。

闔目養神,沒一會兒,就陷入沈沈的黑暗之中。

……

馬車外,毛氏用手捂著嘴,將啜泣聲盡數咽到了肚子裏。

顫抖著雙唇,她擡手抹去了眼角邊的淚水,跳下馬車,還要當做一副不知情的樣子。

吩咐車隊繼續前行,她翻身上了一匹馬,迎著官道的落日,策馬徐行。

“走吧,我們繼續趕路。”

她身後的扈從多問了一句:

“秦大夫身體不好,咱們不多歇一夜再走麽?”

隊伍裏的士卒都知道她,是在醫帳中盡心救治傷病的女大夫,現下她病了,大家心裏都難過,茶飯住行,只遷就她的身體狀況來安排。

毛氏勒著馬韁兒,並沒有回頭,只是輕輕一夾馬腹,低聲道:

“走吧,京城裏有好大夫,別再路上耽擱了。”

扈從點了點頭,覺得是個道理。

全九州最好的大夫都在京城裏頭,秦大夫吃了那麽多藥,在各地看了不少大夫,都沒有半點好轉的跡象,或許早點到京城對她來說,才是一樁好事。

只是他突然想起京城現下的情況,難免擔憂道:

“建州軍從海路北上,圍困住了京城,咱們就算到了,也未必能順利進城吧。”

毛氏暗嘆一聲。

這也正是她所擔心的。

橋到船頭自然直,到了京城再想辦法混進去吧。

現在京城與外消息不通,說不定衛槐君是個有本事的,等他們到了京城,大軍圍困的情勢已經被他解決了。

0417汛期

入京畿境內這幾日,連續下了半月的大雨。

本來早該到京城的,就是因為這淅瀝不止的雨水,讓馬車隊伍走走停停,耽擱好幾日。

咯噔。

秦深的馬車再一次陷入泥潭中,整個車身歪斜著,搖搖欲墜。

毛氏撐開一把油紙傘,將秦深扶下了馬車,讓隨行的護衛去把馬車推出泥地。

天陰沈的恐怖,瓢潑大雨傾斜而下,豆大的雨滴砸落在傘布上,讓人說話不得不提高聲量,才能讓彼此都聽見。

“這鬼天氣,往年這個時候從沒下過這麽久、這麽大的雨!”

毛氏擔憂秦深的身子,怕她淋雨得病,幾乎把全部的傘都頂在她的頭上,自己半身肩膀在外頭,衣服也濕了大半。

秦深冷得發顫,唇泛著青紫色。

若不勉強扶著毛嫂子的胳膊,她根本站不住多久。

舉目四顧,透過細密的雨簾子,她總算認得了這裏——再往東邊走十幾裏路,就快到灘頭村桃林了,到了那裏,離入城的紫禁門也沒有多少路。

聽說荊禾的建州大軍一直駐紮在紫禁城門外,用重兵將皇城盡數圍了起來。

皇城裏只有一些巡防營和禁衛軍,只能勉強守城,並沒有辦法出城迎戰。

當然,荊禾沒能攻克銅墻鐵壁的紫禁皇城,否則也不必挖空心思,放謠言,離間人心,要活活困死城裏頭的衛槐君了。

兩相對峙,一晃眼,快半年光景。

但秦深覺得,這樣的對峙持續不了多久,一場決戰總要到來的。

一個遠道而來,糧草告罄,軍心不穩;一個圍困在城中,人心異變,也是危機重重。

雖不知決戰會在什麽時候,但兩方都在等一個機會,一個對自己有利的機會。

秦深裹著身上的氅衣,心思流轉:無論衛槐君有何打算,她都要想辦法混進城中。

衛槐君現在沒辦法搞定荊禾,無非他身上還有兩個弱點,首當其中的是謠言禍害,還有一個,就是他手中能供驅使的兵馬不多。

前者,她已想了法子應對,效果還是不錯的。

這一路走來,茶寮驛站、旅人百姓,都對這一出故事津津樂道。

人心都是肉長的,看明白了來龍去脈,自然會體諒故事中每個人的苦衷,也能體會衛槐君的不易和犧牲。

後者,她也有辦法相助。

千年神藥能讓士卒以一敵百,那經過她改良後的藥效,不求這般誇張,但一個打三個總不成問題吧?

重啟陰兵作戰,聽起來荒唐,卻是她能想到唯一的法子了。

念至此,她眸光閃爍,攥著氅衣的指骨愈加蒼白。

……

“一、二!嘿喲!”

扈從們齊齊發力,終於把馬車推了出來。

雨還在繼續下,且半點沒有要消停的意思。

霍光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,從馬車邊走了過來,對著秦深和毛氏說道:

“建州大軍駐紮在前面,咱們沒辦法再過去,只能從大青山後的山道繞過去!但下了那麽多天的雨,地上全是水汪子、爛泥地,恐怕咱們要棄馬步行了!”

“這怎麽成?”

毛氏扶著秦深,心知她站一會兒都夠嗆,怎麽可能在雨天徒步走山路?

“嫂子,我沒事的。”

秦深一門心思想要進城。

只要避過了建州斥候的耳目,繞到灘頭村桃林,那裏有地道通往地下城,她可以順利的進城去找衛槐君。

霍光也知道秦深的狀況,正色道:

“這也是沒法子的事,秦大夫若不介意,我一路背你過去!”

毛氏還想說什麽,卻被秦深反握住了手:

“不礙事,日日吃著藥,你昨個還給我燉了一鍋人參雞湯,補得我都流鼻血了,哪有這麽嬌弱?況且到了京城,我就有最好的禦醫替我瞧病,自然就好了。”

聽秦深這般說,毛氏還有什麽說的。

她別過眸子,忍下了喉嚨中的沙啞之音,點頭道:

“我護著你,你要是吃不消了,一定說與我知道!”

“好。”

聽秦深應下後,霍光下令:棄車馬,重新整理行囊,繞山道小路步行。

繞著青山一路前行。

山巖邊上,便是當年為了疏通汛河所分流出來的河道。

灘頭村的田地都叫這條河沖毀了,為此她還小賺了一筆,成了村子裏有名的地主婆。

只是當年分流,就是治標不治本的。

這兩年過去,汛河依舊淤堵不堪,河床甚至於比兩年前更加高了——為了漕糧順利進京,汛河兩邊築造的堤壩一直在累高,簡直快成了一條地上懸河。

依靠著這條地上河,霍光背著秦深,脫去靴子,赤腳走在又濕又滑的泥地上。

毛氏跟在邊上,替她舉著油紙傘,盡量不讓她淋著一點冷雨。

即便是這般,秦深依舊冷得發抖,她伏在霍光的背上,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,不得不四下探看,或者和霍光說話,來分散自己的註意力。

“我在蘭州的時候,見過好些撐筏子的艄公,你的腳與他們的差不多,像是練了許多年的水上功夫,十分穩當。”

霍光笑了笑,坦白道:

“小的家住江邊,小時候就在船上討生活。”

“哦——這些人聽口音和你一樣,都是你的老鄉麽?”

“是啊,那年發大水,咱們村子叫江水倒灌淹了大半,大家沒了活路只好從軍糊口,沒啥本事,就進了廂兵營,跟著殷忠大哥押送藥材和糧草。”

秦深恩了一聲,便沒有細問了下去。

風過河面,卷起堆堆水花拍打上岸,本就狹小綿長的小路此刻更加泥濘難行。

這下了好幾日的大雨,汛河水位高漲,水位直逼近八月汛期的位置。

“咦——”

秦深聽見霍光發出了疑怪的聲音,不免問了嘴:

“怎麽了?”

“你們看前頭,似乎有好些馬蹄印,還有不少馬車的車轍印。”

秦深順著他所指,擡眸看去,見不遠處的地上果然有不少痕跡,且是新鮮留下不久的,否則就這樣子的大雨再下,早就讓雨水給沖刷走了。

“該不會是建州人吧!”

毛氏面有恐慌之色。

現在這個情形,遇到建州兵,跑也跑不掉!兩條腿哪裏快得過四條腿?

“別慌,我去看看。”

秦深從霍光的背上跳了下來,她冒雨往前走了兩步,在紛亂的印記下蹲下身來。

很奇怪!

有來的,也有往的。

兩指入地,她丈量著鐵蹄踩踏後泥陷的深度。

她發現靠近河岸邊的路鐵蹄印更深一些,應該是負重奔馳的原因!

而且車轍印她非常熟悉,不是馬車也不是戰車,只是廂兵隊裏最常見的平板推車,常常用來運送礌石木樁。

有人運了東西過來,然後又空車回去了?

那個方向來的,顯然,不可能是建州兵馬……但如果不是建州人,那麽就只有是漢軍了,衛槐君的主意?!

想通了這一關節,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。

為了驗證它,她顧不上毛嫂子撐過來的傘,咬牙三步並作兩步,找到一處勢稍高的岸堤坡爬了上去,墊著腳尖往四周張望。

有了!

0418時機

秦深對這一條分流河十分熟悉。

這河只有在八月汛期的時候,才會水位高漲,逼近河岸邊的高度。

而現在她所在的地方,應該只能算是中段,雖然雨水不斷,河水猛漲,但流速還是屬於適中的範疇。

但她登高眺望,發現二十丈開外的水流速度,就十分不正常了。

顯然是有人壘高了河床,爛泥地上負重的馬蹄印和車轍印也能側面證實這一點。

或許——這就是衛槐君等待的時機!

與荊禾對峙,他試圖拖延到八月中,等汛期河水暴漲時,隔斷分流河,逼著汛河決堤倒灌。

那樣駐紮在河堤邊上的建州大營,衛槐君可不費吹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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